「什麼是最好的時光?一種不再回返的幸福之感。不是因為它美好無匹所以我們眷念不已,而是倒過來,是因為它永恆失落了,我們只能用懷念召喚他,所以它才成為美好無匹。」
一、流年似水〈戀愛夢〉
“They asked me how I knew
my true love was true
Oh, I of course replied
something here inside cannot be denied... ”
撞球間內,少年寫的情書被即將遠行的收信人春子遺落。新來的「球婆仔」秀美看了少年的來信,非常喜歡,便替春子收下了。那是一九六六年的高雄,冬天,終日無所事事的少年收到兵單,要前去當兵,接替春子當計分小姐的秀美在撞球間陪著少年廝殺了一陣。這是他們用不完的青春,就像撞球間永遠反覆播放的那首〈Smoke Gets in Your Eyes〉一樣,曲目播畢再等幾秒,就能整首重新來過。四季總是輪番上陣,只要再隔十二個月,總會迎接到相同的時節,少年的戀愛亦然。美麗的計分小姐一個換過一個,他的戀慕似乎就一陣一陣跑過心頭。秀美喜歡少年。
「秀美小姐,還記得我嗎?入伍前跟你撞球的那個人。時間過的飛快,轉眼已經三月了。春雨綿綿,此刻,營區正放著披頭四的歌,〈Rain and Tears〉,就像我的心情。期待能見到你。祝福,永遠美麗。」
少年的來訪再次掉入季節的間隙,因為秀美離職了,接替的計分小姐是秋月,然而這次他決定要抓住什麼似的,問了秀美的住址就跳上客運公車。車窗外飛過一塊又一塊的路標,少年一次又一次的撲空,秀美總是先他一步離去。陰沈的天空見不到夕陽,但少年仍像那逐日的后羿一般,追尋一段似水流年的戀愛夢。
秀美在虎尾撞球間見到少年時非常驚訝。再過幾小時,少年就要收假回台北兵營了,她堅持一定要請少年一起吃碗麵。兩人坐在路邊攤希哩呼嚕地吃著,安靜,但是心裡的歡喜上升得比麵湯的熱氣還要高、還要快。吃完後,她陪少年在路邊等客車。少年和秀美共撐一把傘,秀美燦笑得像朵夏日盛開的荷花。她就只是笑著,在夜半的夢裡綻放。〈Rain and Tears〉,原來陣雨是開心的眼淚。
▲《最好的時光》片段〈戀愛夢〉劇照。圖/台灣電影網
鵝黃燈光的撞球間,鏡頭自然地在張震與舒淇兩人身上來回,李屏賓的攝影緩慢而不拖滯,時間長卻不累贅,像檯面上滾動的撞球一樣,自由地滑行在青春的戀愛故事上。在李屏賓的光影明滅和景框之中,可以感覺得到編劇朱天文的文字魅力——她的文句段落被他一一用底片拾起,再化為導演侯孝賢的影像句讀。觀影者能在〈戀愛夢〉中看見劇中一九六六年冬季的高雄有些潮濕,卻是溫熱的。
二、共君結託〈自由夢〉
席間,文士老爺們身著白罩衫,喫著酒。一邊的藝妲懷擁琵琶,琴聲錚錚,唱的是《共君結託》,她雙目低垂似水。這是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爆發的數個月前。男子北上大稻埕會晤鼓辦報社的梁生,提及梁生對眾人的勉勵,心中澎湃,轉述云:「中國今後三十年,斷無能力幫助台胞爭取自由......」馬關條約割台讓日,總督府苛政,此等恥辱文士們不可忘懷。翌日清晨,藝妲替同寢一宿的男子梳頭,伺候穿衣。待男子離去,藝妲立即覆下遮鏡的繡布,只因鏡中自己形單影隻,照起來卻是孤獨兩倍,不忍猝賭。藝妲安坐烤火,像是等候男子歸來的姿態。
藝妲告訴男子,阿妹有了身孕,對象是茶莊小開,有意娶阿妹為妾但與阿婆談不攏贖金。男子雖多次公開撰文反對蓄妾,然木已成舟,願支付贖金不足之數以成其美事。藝妲心中一喜一憂,喜的是阿妹有好人家,憂的是自己的將來不知能否幸運如阿妹?一晚,藝妲將對自由的渴望化為問句向男子托盤道出:「我想問你,可曾想過我的終身?」男子沈默,無言以對,心中明白自己對藝妲的辜負。藝妲背過身,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擦了眼淚。
武昌起義後,男子來信,引梁生詩云:「明知此是傷心地,亦到維舟首重回,十七年中多少事,春帆樓下晚濤哀。」信中不見兒女私情,只道家國大業,但這家國大業卻又像在說男子對她的私情。一九一一年的台灣被中國遺落得如同藝妲徒留在此間愁屋。屋外,接替阿妹位置的新來小女孩隨南管老師傅學唱,一點一滴地預備起多年後的心傷。
▲《最好的時光》片段〈自由夢〉劇照。圖/台灣電影網
三、墜落之前〈青春夢〉
靖來到震的住處。天空是冷灰藍,映照在窗邊的靖身上,她看起來就像易碎的瓷娃娃。這是二零零五年的台北,忠孝橋上,震騎摩托車載著靖奔馳,穿梭在時間的縫隙。靖的癲癇發作,痛苦地絞著手,等待身體的電放完。她是有女朋友的人,但她喜歡震;震也是有女朋友的人,可他又為靖的氣質著迷。靖像流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靖連掉了癲癇卡都無察覺,她的破碎的身體和她的病在這個時空內彷彿能被赦免。牆上貼滿震的LOMO相機作品,一張緊挨著一張,零碎的片刻拼湊起整條長廊竟然也能生成宇宙洪荒。靖銜著一根菸在日光燈管下審視這些照片,冷森森的光源使得長廊像銀河系閃爍,她是那即將殞落的星子。
Micky氣瘋了,因為靖總是不回電又不回訊息還關機,安撫完Micky後兩人回到靖的家。下了夜班的Micky蜷在靖的床上熟睡,靖則是一夜沒闔眼,在電腦前寫歌直到天亮。和震碰面,她把手機留在家裡,兩人再次上了忠孝橋奔馳,然後在銀河系裡渺小地安靜地炙熱地擁吻。
靖回到家後看見Micky在電腦上留下的訊息,「我會死的,就像織香一樣!」然後她聽見陽台外「咚」的一聲,不知道是哪個人或是哪件物什的墜落。對Micky而言,青春的末日就是「我愛妳比妳愛我還要多」,但對靖來說,在盡頭到來之前的墜落都是奢侈。她又回到房間內,銜起一根煙,臉上的煙燻眼妝像太陽的黑洞,而黑洞中有兩行清泉汩汩流出。
▲《最好的時光》片段〈青春夢〉劇照。圖/台灣電影網
自由是得不到的自由,青春是即將消逝的青春,當〈自由夢〉的古典嫻靜遇上〈青春夢〉無解的壓抑,觀眾就在兩者相隔近一世紀的時空中,與回不去的時光擦身而過。〈自由夢〉有昏黃的愁緒,藝妲細緻的梳妝台和衣裳襯托出她美麗的蒼涼,在這段默片中,李屏賓的鏡頭捕捉到舒淇和張震最細微的肢體表現,即使沒有聲音對白,也能讓觀眾察覺藝妲與男子的身不由己;〈青春夢〉的光影色調對比另外兩段夢則是相對突出,是低溫而且轉瞬即逝的顏色,就像青春的本質,也像生命,或是年輕城市中沒有名字的角落。
最好的時光,都是回不去的時光。它們會在失落了的現實中,以夢寐的形式一再回魂,重新搬演,是夢,是電影,也是你我失去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