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朗基努斯一文論崇高後,從此在美學上除了美外,又多了這種壯美,崇高是無形式合無限性的,兼具痛苦與愉悅兩種情感,間接的愉悅,在生命力阻滯之後更強烈的噴發,包含著驚嘆與崇敬,是種消極的快樂,那是我們在殘酷的畫面、偌大的災難下升起的敬畏之意,如卡拉瓦喬(Caravaggio)的畫、哥雅(Francisco Goya)的作品,還有戴倫艾洛諾夫斯基(Darren Aronofsky)的電影。
戴倫艾洛諾夫斯基生涯六部長片,無一不是令影評與影迷又愛又恨的劇作,他擅長描寫角色的我執以至於自我毀滅,讓觀眾與演員心中留下不安的影像,雖然與拉斯馮提爾(Lars Von Trier)、麥克漢內克(Michael Haneke)相比他還算和善,但其在好萊塢獨樹一格的影像敘事讓他成為橫跨商業與獨立電影的鬼才導演。
“關於角色我其實不太善長自我分析這事,我只是試著說故事,我猜我把他們都推往那個方向,但我不覺得自我分析是原因。我試著住在角色的腦袋裡,試著跟著他們的心理狀態。”
“其實是全都是關於研究,了解角色的世界並把自己置入其中,並了解你該做甚麼。”
以《力挽狂瀾》(The Wrestler)來說,他與摔角選手與記者面談,他自己當然不摔角,他把自己浸淫在各類相關的訊息之中,《真愛永恆》(The Fountain)即找來相當多馬雅文獻,甚至遠赴中南美洲,《黑天鵝》(Black Swan)與各芭蕾舞者的貼身觀察,都是他成就角色立體生動的事前研究。
他的角色每個都有病態的偏執,《死亡密碼》(Pi)裡以數字追求真理的的數學家、《噩夢輓歌》(Requiem for a Dream)裡四個追求理想的邊緣人、《真愛永恆》抗拒消逝的男人們、力挽狂爛裡追求美好榮光的摔角手、黑天鵝裡超越極致的芭蕾舞者,到《諾亞方舟》(Noah)將人類原罪是為己任的篤信者,在漫長的追尋中最終獲得的都為殘缺的現實甚至是肉體的敗亡。
他的故事多以一個角色以及其視點與世界觀,善用Snorricam,一種固定在演員身上的拍攝器具,從死亡密碼到黑天鵝都是關於一個人的故事,即便是多角色的噩夢輓歌也如同各自線性發展的故事。
“在電影課訓練的第一年,從紀錄片開始,他們給你幾個Tri-X膠卷說:去拍關於一個人的影片。當我拍攝死亡密碼時我回到這個原點,在其中帶入虛構,但觀念就是一個演員、一個角色、及他的世界。”
“我們試著帶入驚悚的敘事,但還是以一個角色為基礎,而你看我的電影如力挽狂瀾和黑天鵝,他們有著民族誌的方式進入這些角色的世界,並試著製作像紀錄片式的、像真實電影的影片。”
戴倫出生在1969年的布魯克林,跟著Hip-Hop音樂蓬勃的年代成長,他在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喬治魯卡斯(George Lucas)正發光發熱的年代認識電影,但他著迷於史派克李(Spike Lee)、黑澤明(Kurosawa Akira)、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等等,他在哈佛主修社會人類學,但對於電影的興趣更濃,因而同時修起電影製作,1991年自哈佛畢業的隔年,他從AFI的電影學院拿到藝術碩士學位,並在1996年開始他生平的第一部長片死亡密碼。
《死亡密碼》成為日舞影展上異軍突起的影片,這部礙於預算只有6萬美金,只好以16 mm 黑白片方式呈現的處女長片作,卻與其瘋狂數學家的歪曲世界劇情相輔相成,他拿下影展的最佳導演,至此戴倫聲勢看漲。
“嘻哈蒙太奇,當我在大學時,我嘗試這個想法而他來自我成長的時代背景,我是80年代在布魯克林長大的,那時正是嘻哈音樂當道,我試著將取樣的概念融合至說故事之中。”
2000年的《噩夢輓歌》更是技驚四座,從此之後戴倫的電影一推出,都有著極端兩級的評價。戴倫延續著Pi的手法,將成癮的故事呈現得令人坐立難安,有影評直言戴倫應該做心理治療而不是拍電影,但是噩夢輓歌在觀影人之間掀起一股狂熱。
“我對噩夢輓歌感到興奮,當我看到那成癮的反覆行為時,我心想:噢,這會是個很好的方式讓人覺得嗨而又不實際需要對過程迷戀。”
兩部電影的熱潮讓他握有越來越多的資源,在1999年便開始的計畫《真愛永恆》得到華納影業的注益,拿到7千萬美金的預算,在2002年開拍前兩周,原本屬意擔任主角的布萊德彼特(Brad Pitt)卻辭演,而這項計畫已經投入1千8百萬美金,華納因而停止真愛永恆的製作。
“有天晚上我睡不著,我在辦公室裡而心裡想著的是我為真愛永恆準的所有書籍,我了解到這部電影一直在我的血液中。”
這項計畫停擺了近8個月,戴倫被真愛永恆困著遲遲無法進行下個計畫,這個難產的過程也一定程度的反應在影片之中,男女主角念茲在茲的完成他,彷彿是戴倫心頭上的呼喊。
在重新找來休傑克曼,與他當時的未婚妻瑞秋懷茲主演後,華納重新對這部片有興趣,最終戴倫拿到3千萬的預算。這部橫跨科幻、歷史、宗教探討生死愛情的劇情片,很大的一部分成為了戴倫自我反射,除了他母親住院的感悟、與作品波折苦難,也是他對妻子獻上的告白,但是在2006年上映後,全球票房卻只有1千6百萬。
一如往常的,這部對大眾過於玄幻的愛情電影得到極端兩級的評價,雖然他依舊掀起影迷的崇拜,但對戴倫的商業導演生涯來說,這是個慘敗,除了拍攝過程的多舛,他與他從學生時代便開始配合的攝影馬修裏巴提克(Matthew Libatique)也因這片而讓兩人幾乎精疲力竭,下部片也成了唯一一部不是由馬修掌鏡的電影。
戴倫重新回歸他的小成本製作,他不只一次提到跟片商的公關讓他非常心力交瘁,雖然比起死亡密碼與噩夢輓歌,預算6百萬美金的《力挽狂瀾》對他來說是相當游刃有餘,但是當時他身邊的人不停的告訴他:一部由米基洛克(Mickey Rourke)演的摔角電影,你在想甚麼,你想搞砸你的電影生涯嗎?
當時戴倫與米基洛克都處於事業低潮,不過當電影發行後,除了商業上的回收(票房4千萬美金),更成為當年度,2008年,影評們心中的最佳影片,米基洛克與戴倫就靠著摔角手力挽狂瀾。
同時期戴倫有機會執導《燃燒鬥魂》,最終由大衛歐羅素(David O'Russell)導演的金獎影片,在戴倫完成力挽狂瀾後,他想:
“嘿!你知道嗎,我有點受不了穿緊身衣的男人和止痛劑在我鼻子的味道,我想做點不一樣的。”
最後他退居《燃燒鬥魂》的監製,而轉向穿著緊身衣的女人,《黑天鵝》。
戴倫的姐妹是個芭蕾舞者,據戴倫所說《黑天鵝》靈感來自杜斯妥也夫斯基小說《雙重人格》(The Double)、羅曼波蘭斯基的《怪房客》(The Tenant)、1950年代的《彗星美人》(All About Eve),另一個他曾公開否認過的是今敏(Kon Satoshi)的動畫片《藍色恐懼》(Perfect Blue),雖然多重人格的鏡像是個很古老的母題,但與《黑天鵝》與《藍色恐懼》的連結不論在故事與影像上都很強烈,他在《噩夢輓歌》後曾與今敏會談,今敏對於噩片中浴缸那幕的致敬說相當不以為然。
描寫一名芭蕾舞者的心理驚懼,在2010年上映,成功的讓戴倫名利雙收,除了以1千3百萬的預算達到票房破億外,更獲得奧斯卡獎最佳影片、導演提名,幫娜塔莉波曼贏回一座小金人。
“我想讓觀眾感覺到些甚麼,人們從《黑天鵝》中得到很多不同的東西,對我來說最大的讚美就是有人來告訴我很有趣,這是我頭一次聽到有人對我的電影這麼說,也許這是這部電影這麼成功的原因,我小時候常玩柯尼島"颶風"的雲霄飛車,我試著把我的電影結構做的那般讓人如坐針氈,我很高興我能讓人感受到這點。”
原本在《死亡密碼》後,戴倫即想拍攝從他七年級時就很感興趣的故事,《諾亞方舟》,後來因撞題而暫且擱置,在2003年戴倫完成了劇本的草稿,片商卻不感興趣,真愛永恆期間他完善了劇本,主題圍繞在原本故事中未提到諾亞在洪水後酗酒的原因,發展出在方舟上的故事,更貫穿全劇,但直至2011年,發行圖像小說並在《黑天鵝》取得商業上成功後,才終於讓派拉蒙影業點頭,這次是戴倫首次手握大筆預算,製作年度重點電影,製作費用高達1億3千萬美金。
《諾亞方舟》與以往戴倫的電影格局大大不同,除了人物刻劃外更加入了非常多的CGI後製,讓負責的ILM備感挑戰,為了創造不同以往方舟動物的形象,戴倫不使用真實的動物,而憑空創造,ILM對戴倫說方舟上的動物是他們製作過最複雜的描繪。
“我覺得這是種榮耀,我想這並不是最令人不可置信的鏡頭,但我想因為動物的毛皮對他們來說非常複雜,我們只能草擬兩到三次來確定全部的東西都是正確的因為太過複雜且費時。”
諾亞方舟在2014年上映後又是毀譽參半,身為年度作,又取材自耳熟能詳的聖經故事,自然而然的更難討好所有觀眾,在美國票房雖登上戴倫首次的當周冠軍,卻只有差不多打平製作預算,甚至虧損,但在全球獲得3億美金的票房,比起黑天鵝用1千萬美金獲得相同的成績,算是個商業上的挫折,但對戴倫來說,是生涯上的邁進。
“我對他感到非常驕傲,我想他步出他電影製作的舒適圈,而在未來他可以完成更多。而我想在方舟上的多個角色而非單一角色的刻畫表示了他的成熟。在影像方面我覺得是成功而且是戴倫想要的。”攝影馬修裏巴提克說。
綜觀戴倫的生涯,他說他一直試著呈現野心與真摯的良好結合,如同對好素材的熱情,
“當我完成《死亡密碼》,一個16mm的黑白電影後,我對於前路完全沒有任何想法,但這種無知讓我有勇氣再去嘗試,所以我想在黑天鵝後跳到諾亞方舟這樣格局的影片並沒有甚麼不同。”
在這個英雄電影當道的年代,他雖然與《駭客任務》擦肩而過、與《黑暗騎士》無緣,最終也沒有參與超人、X戰警系列,但他靠著他自有的品味與才華,打造出一個個拼貼、取樣,強烈影像風格伴隨著獨有節奏的電影世界,在獨立電影圈打滾多年,最終成為當代最值得注目的導演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