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水滸傳》裡山賊莽漢的拔刀起義,《紅樓夢》裡閨閣兒女的淒惻婉轉,或者《江山美人》裡民女李鳳姐與正德皇帝的相遇、愛戀、仳離,這一篇又一篇動人故事的背後,經常是有一幅巨大的時代背景先巍巍立在那裡了,小人物的情仇愛恨才能因此落實有份起來,更加扣人心弦。1989年上映的老港片《八兩金》,就是這樣的一部好電影。
(圖片來源:Far East Films)
文革時期,整個中國陷入慘烈的一片,偷渡美國十六個年頭的華僑「八兩金」(洪金寶飾) 在中國當局謂「勝利結束」之後,終於要衣錦還鄉了。他老愛說一句:「男人身上如果沒有八兩金,怎麼算是男人呢?」所以和美國朋友商借了金錶和金鍊子戴著,十足派頭地回往他汕頭的老家。
汕頭是中國有名的僑鄉與對外隘口,在當時到處都在發生新與舊、西與東的文化衝突;編劇羅啟銳和編導張婉婷將故事的背景放置在這一塊,讓一個受西方文化洗革的遊子走入,反襯出當時中國一方面崇洋一方面卻仍然落後保守的尷尬處境。例如不斷再現的各種壁上文明標語,老愛雜著英文單字的說話方式,迪斯可跳舞不准舉手過頭的規定,甚至小學教室裡還能出現了未遷走的墓丘與石碑,種種荒謬在張婉婷的鏡頭下都令人莞爾,卻也意味深長地反映了一個時代的特色。
(圖片來源:Far East Films)
《八兩金》是張婉婷「移民三部曲」的最後一部,在異鄉人對地域性的注視下,何者為主?何者為客?主客之分又如何認同?是張所關注的。中國人說「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又說「木落歸本,水流歸末」,這樣的情操也在主角八兩金身上表現出來。
八兩金在返鄉的飛機上遇到亂流,空姐很鬧趣地發給每人一張白紙,說各自寫好遺囑交回來,八兩金卻連遺囑的「囑」都忘了怎麼寫,索性拿起自己的walkman錄音,拜託父母,如果尋到他的遺體務必將之葬在老家,不要葬在美國,因為倘若死後還得跟老外說英文,那未免太慘了!這一段起初讓人看了覺得逗趣好玩,後來才懂這是真正的「思鄉病」啊!化成灰都有羈絆的。
(圖片來源:Far East Films)
八兩金還遇見了他的表妹兼兒時玩伴,也是昔時被他謔稱為鳥嘴婆如今已然亭亭玉立的 Jenny(張艾嘉飾),於是她陪著表哥一起尋找已搬到台山去的父母,兩人一路上拌嘴、唱歌,重溫了童年的美好。在齊豫的〈船歌〉縈繞之中,有些情愫悠悠盪盪的,像那泊在湖面的舢舨,被繩輕輕拴著,也不拉扯,也不靠近,很是細膩自在。
雖然 Jenny 一直有個在美國開餐館的未婚夫,說要在春天時回來迎娶她,把她帶回美國享福;結果呢,也真是大鞭炮大陣仗回來了,但在煙花垂柳、鳳冠霞帔的喜慶氣氛下,八兩金和她彼此的心裡,都好像有個深深的遺憾,只能凝眸,而不可訴說了。
(圖片來源:EX.UA)
紅棉花落,野鳥啼春,儘管八兩金費了好大的勁把一地落花都掛回樹上去,卻也掛不回季節的更迭。Jenny 從樓台窗裡靜靜望著他掛花的身影,既是歡喜,又是低迴。媽媽幫她換上喜袍,她拐著彎說弟弟這麼皮,我還是先不要嫁了吧,我可以幫忙看著他,免得他整日亂跑啊。待嫁的滋味,竟是有這麼多的割捨不下,這麼大的惆悵心腸。她的心裡應是喜歡表哥八兩金的,但是在這大喜的節骨眼上怎麼能夠坦白,根本說不得呀,說了也無濟於事,自己成了罪人不打緊,整個家族也會因她的任性而蒙羞的。
所以,就讓船兒划著水把我帶走吧,不是我自己要走的,是船伕和未婚夫讓我離開你,心裡頭也就不會那麼難受了吧。船過水無痕,鳥飛不留影,由得由不得,都是上天早有的安排了。
(圖片來源:Far East Films)
在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裡,又有多少人事日常的糾結情感,也正在爐火上苦苦煎熬呢?《八兩金》雖然點出了一些民族與社會文化的議題,但它在人情世故層面的著墨,特別是張艾嘉與洪金寶飾演的這對青梅竹馬表兄妹之間若即若離、欲言又止的曖昧情愫,更是細膩動人!〈子夜四時歌〉裡那句「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裳開」,想必正好熨貼這樣美麗又哀愁的情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