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樹》2011年獲得坎城影展金棕櫚獎，作品品質奇高，內容卻引起不少爭論，批評的聲音多半針對其晦澀的劇情鋪排以及中間一段有如探索頻道的地球起源動畫。藝術本就處在常識與奇想的衝突邊界，創作者說話的方法或許第一時間難被發現，事實上，這部電影可以視為導演擴及宇宙的生命觀的一場瘋狂大問哉，哲學與宗教的終極真理論。雖然電影裡的指涉對象是西方熟悉的概念「神」(God)，開頭亦引用基督教經典，但哲學層次上仍可廣義地去想成這場呼喊與提問是針對宇宙運作萬物的最奧妙力量。人類對於這份神秘的形而上會如何體驗，抱著何種心情？電影中我們至少看見四件重要事情。
1.生命為何如此苦痛
開場就是讓人崩潰的喪子之痛，雙親無法相信，兄弟無法承受。這不是男主角Jack頭一遭見識死亡，在他兒童時期和家人一同到河邊戲水時，從親眼目睹一名男孩溺水而死，只是那時崩潰的是別的家人，年幼的他對生死還很懵懂，不理解的心情高過於感傷。而當事情親身經歷時，本該存在於身邊或者活在某處的熟人，突然有天消失不見了，永遠不復還，沒有聲音，沒有痕跡，再也做不到半秒鐘的問候，這事情說來簡單，而且天經地義，勢必發生，卻永遠無法有心理準備。人與人的關係很奇妙，一對老朋友可能20年沒見面，不會難受，但一朝聽到對方死訊瞬間痛不欲生。差別在於那種「永遠不再｣的苦感，無法多聊一句的心酸，神似乎只把永恆留給死亡，卻沒留給活著的人。
2.為什麼要我聽從無法理解的限制
電影在第二段後開始回溯Jack的童年生活。他有個如軍官嚴格的父親，喜歡嚴密管教小孩的生活習慣。隨著年齡增加，孩子們對於父親的管理開始出現潛在的厭惡，他們不能被說服，甚至有具體反抗行為。我們無法否認戲中父親對小孩真摯的關愛，但更難否認那些管理並非基於道理，更多是父親自認一家之主的權力欲望。
以愛為名，是否可行控制之實？這不僅僅是現代家庭關係的習題，也是電影在宗教哲學探討上的迷惑。規範、戒律、限定等等究竟真的是天定的還是人定的，倘若這些都是起於無法解釋的先天定論，為什麼人類必須矇著頭去服從、去接受訓育？
母親的角色則是全然的慈愛，母親在戲中台詞很少，幾段內心戲非常動人，但並不背負劇情的轉折。這個慈愛的角色更像一幅肖像，導演給她光，給她優雅的身段，給她雪白的肌膚，給她站在伊底帕斯情節邊緣的美麗。Jack在一場與父親爭吵的戲中甚至正聲「She only loves me！」。人類想要的愛是這種愛，沒有包袱，沒有限制。可是永遠受到無法逃避的干擾，如同割不斷的芒刺，對童年Jack而言，光是父親的存在已經是一種折磨。
宗教許人們一個生命以外的終極希望，而對於世俗人生的悲痛，有各式各樣的解釋。但人類終究是人類，當噩耗同折磨來臨時，我們對於命運的冷酷始終無法理解。
3.欲望必然膨脹不止
要求人類接受訓育的一大理由，就是人類天生具有劣根。Jack成長期間，對成年女性產生性慾，對弱小生物懷有攻擊欲，對他人的物品渴望破壞，對於私下衝破道德的行徑感到解放的快感。
生命歷程受到各種欲望左右，童年Jack嘗到初始的人類本能，成年後仍得追求金錢、名利、成就等等，屬於社會本能。欲望的合理界線在哪裡，為求欲望滿足我們該自私至哪個範圍？人類接受道德意識的管訓，違背人性之初難道生命就必能完整？那為何還有那麼多因為壓抑與壓迫形成的悲劇，為何無法解除壓抑後的痛苦，難道這些痛苦就應該存在？對一個年輕男孩來說，性慾只是健康的表現，破壞欲來自精力與好動，若真有神，神忍心譴責這麼年輕的生命嗎？
我們看見父親無理的權威，也發現逃離控制後的人性根部，這一切不是每個周末閱讀心靈成長書籍追求平衡點就可解決，而是人們終其一生，說不盡的尷尬和掙扎。
4.我從何處來，又將何處去
再回頭談影片前段那好幾分鐘的地球發展生態史，在生態發展結束直接連結到主角的出生一刻，原來在一段生命開眼之前，這個世界是如此龐然又久遠的構成。出生就是場奇蹟，其實在歷史的或然率上稍有差池，你我或某人恐怕就不會存在，如果幾百年前我的某代祖先選擇住在甲鎮而不住乙村，或許他就娶了另一個女人，剩下另一個孩子，那如今這個「我」，必定不會在幾百年後出生。或者在一萬年前，還在智人邊緣的更久遠的某位祖先，因為打獵太累那晚不和伴侶恩愛，隔天受精的孩子可能就是另一個人，萬年之後的「我」當然更是一場空。現在存於是上的每個人，都是一代又一代的巧合，無窮或然率下的結果。地球演化史上，任何一個差錯就會改變今天任何生命的出現，導演選擇告訴觀眾這事實，利用被許多人訕笑為探索頻道的段落，懸吊出任何一個生命出生背後難以想像的神奇。
在故事尾聲，Jack掉入詩意情境，在荒漠、在海洋、在空曠的玄幻中，人生的開始若是奇蹟，那結束呢？歷經一生的愛恨苦痛、疑惑探索，人在最後到底找到或找回什麼？最後的最後，是否和世上一切，人生中經歷的人事物，宛若靈魂的羊群一同再走向某個終極的空間。這樣的自我就究竟是孤獨還是完滿？
(To be continued)
圖／ International Movie DataBa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