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2011年以《第八日的蟬》一舉摘下日本電影金像獎十個獎項之後,時隔三年,日本重量級小說家角田光代又一力作《紙之月》(Pale Moon)躍上了大銀幕。這次找來曾以《聽說桐島退社了》一片獲得日本電影金像獎最佳導演的吉田大八擔綱重任,將資深演技派女星宮澤理惠,打造為角田筆下平凡、壓抑、寂寞又荒唐的現代都會女性。
什麼都有了,卻也什麼都沒有
《紙之月》故事背景為90年代日本泡沫經濟崩解時期,許多退休的銀髮族身懷鉅款,有意轉向保守的國債投資和銀行定存。故事中的梅澤梨花(宮澤理惠飾),以家庭主婦的身分重回職場,是一個謙讓守己的銀行業務員;回到家裡,也是一個溫柔順從的妻子。儘管她的生活不虞匱乏,但總在拜訪客戶、點數鈔票、人際應酬等瑣事中日復一日,回到家裡想找人傾訴,和個性自我又遲鈍的丈夫也只能淺淺聊上幾句,好像她的苦悶從來不曾、也永遠不會被懂。看似波瀾不驚,實則如一灘死水的現實生活,讓梨花總是鬱鬱寡歡,覺得自己的一生,好像也就只能這樣了。
一直活在體制和道德的藩籬裡,活在對他人的忍讓、諒解裡,梨花擁有穩定的收入和婚姻,卻沒有自主權,不論在職場或在家庭裡,她都習慣了接納意見,聽憑安排。譬如就連辦一張信用卡都得事先和丈夫商量,被草率否決後也很快打消念頭;譬如男主管當著女同事們的面前,將她的美貌暗指為銷售業務的利器時,她也無從反抗和辯駁。這是梨花壓抑在心底多年的無奈,微小而隱隱作痛的悲哀,更可能是刺激她走上不歸路的關鍵。在俗世的眼光中,梨花這樣一個循規蹈距的女性,似乎無法和詐領一億日圓鉅款的罪犯聯想在一塊,更難以想像她會為了婚外情對象──一個小她十多歲的大學生平林光太(池松壯亮飾),而恣肆揮霍這些不義之財,享受紙醉金迷的偷情生活。這種人格與行徑背道而馳的巨大反差,讓我們看見一個千辛萬苦掙脫枷鎖、快樂得瘋狂的可憐靈魂。
鬆動的心防,遇上前來叩門的慾望
梨花和大學生光太的激情,從一場失語的、曖昧的月台戲中迸發火光。廣告界出身的導演吉田大八,利用若即若離的月台兩側、兩人視線的擦撞閃爍,以及列車進站時彼此身影透過車窗的掩映,優雅地畫出一條道德與情慾的分界線,梨花就站在上面,被這個過去僅有數面之緣的大男孩,一再敲擊著她脆弱的意志,與滿是裂痕的心房。梨花對自己過往的人生總沒有選擇權,而這一次,列車離站後,她消失在月台的另一邊,正當光太眾裡尋她不著,以為她已乘車離去時,梨花帶著有些膽怯的眼神,越了界,從光太身側的樓梯走下來,正面迎向他熱切的注視和追尋,迎向自己內心騷動的渴望。
「一想到他會開心,就覺得自己很幸福。」
星火延燒,一發不可收拾,保守的梨花初次嚐到了背德的快樂和刺激。這個大男孩未必與她共有真正的愛情,卻給了她寂寞靈魂的歸處。在光太的身邊,梨花的轉變讓人驚訝,她開始注重打扮,買昂貴的化妝品,又徹夜不歸,對丈夫撒謊;她紮實地感覺到自己被另一個人需要、依賴時的強烈滿足。
對梨花而言,「被人需要」所帶來的快樂、滿足感,讓她陷溺其中不可自拔。中學時期,梨花就不惜散盡自己的零用金又掏空父親的皮夾,也要持續捐助給她素昧平生的泰國貧童,只因那孩子的一紙感謝信,和一張有著他燦爛笑容的照片;就像後來她打算資助光太完成學業時,光太給她的道謝和笑容一樣,只要聽上一句,看上一眼,就覺得非常幸福,任何犧牲都值得了。這異樣的助人熱忱,彷彿就是梨花擺脫不去的宿命。
角田光代筆下的現代女性
作為女性職業小說家的角田光代,向來擅長描摹女性纖細的情感和矛盾。在《女人一生的12個禮物》各短篇中,我們看見了不同年齡、身分的女人一生的美麗與哀愁,而在《紙之月》裡,角田對於日本現代職業婦女在職場與家庭中的形象編織更是絲絲入扣。她在小說裡所創造的女性角色,經常呈現幾種近似的特質:
第一,是壓抑與逃避的性格,一個平凡女人在社會體制與道德觀的洪流裡浮沉,對現下生活與未來缺乏改變的勇氣和力氣。她們不見得理解自己的處境,所以總在心裡對自己喊話:「我還好,我沒事,其實現況也不算太糟,應該要知足。」遇見光太前的梨花是如此,而小林聰美在本片中所飾演的頑固、保守、自尊心又強的資深職員隅賴子,則或許是一個極端的例子。
其二,是近乎壯烈的「母性」,像一種天職與本能,憐憫他人,渴望被需要,忘卻苦痛,奮不顧身,即使在槍林彈雨中,也要懷抱著她自認必須用生命保護的幸福感逃亡。正如溺愛光太的梨花,或《第八日的蟬》裡霸佔了前夫女兒並將她視如己出、扶養長大的野野宮希和子。
此外,還有被禁錮在男性霸權圍牆之中,喑啞的「受虐者」形象。在本片中,這些威權者包括主宰梨花經濟與意志的丈夫,包括評判與掌控她外貌價值的上司,包括使喚她沏茶後才願意對她的推銷買單的客戶,以及享盡她無私的愛與餽贈之後,無情背棄了她的光太。在這些威權者開列出的規則條件下,梨花縱使換得了她安穩的婚姻、事業和幸福,卻也早已遍體鱗傷,失去了自我。
不過,也許就如同片名的意旨,梨花與光太第一次幽會而徹夜未歸的那個清晨,在車站看見掛在天邊的一彎淡淡新月,她用手指輕輕塗抹就不見了,真實與虛幻的分野,在此刻獲得心靈自由的她眼中變得模糊難辨;也就像梨花自己表明的心跡,如果明白這幸福是虛假的、短暫的,就會覺得放心了;覺得被摧毀了也沒關係,自己崩壞了也沒關係,一點都不必害怕,也不會悲傷,因為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份幸福總在一個時刻會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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