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上篇。銀子的性格也許是本片中最仰賴視覺印象塑造的。她的言行舉止既親切又恭敬謹慎,卻總是壓抑著情感,絕少以言語向別人透露生活的困難。
當她和弟弟喜一到信雄家作客時,一個客人指著喜一,對朋友說:「啊,他是從那艘船上來的。你知道廓舟嗎?」朋友笑嘻嘻地附和:「廓舟?真不錯的稱呼啊!」這時信雄父親已知道他們想說什麼,立刻過來制止。那客人說:「別生氣嘛!我聽說他有時還會幫他媽媽招攬客人呢!」雖然那兩人最後被攆出去了,喜一仍是低頭不語。這時候信雄的媽媽帶著換上了新衣服的銀子走出來,導演在這裡給了喜一一個表情特寫,又給看著喜一的銀子一個表情特寫,銀子用她冷靜得近乎無情的表情,向我們傳達了她無以名狀的悲傷和屈從。
後來信雄父親變魔術逗他們玩,喜一又恢復了笑容,而銀子只是安安靜靜站在一旁看著。導演在這裡再次特寫了她那淡漠的神情將近二十秒,讓現場活潑的聲音、氣氛都與她隔絕開來。看到這裡,我們彷彿也跟著掉進銀子鬱鬱寡歡的內心世界裡去了。
▲早熟善感的銀子是本片中給人視覺印象最強烈的角色。
▲信雄母親帶銀子試穿新衣裳,見她喜歡便要送給她,銀子卻不願接受。
一晚,信雄意外撞見銀子和喜一的媽媽笙子正與嫖客交易,導演用連續的特寫來表現信雄當下的情緒。首先是笙子視線抬起,發現信雄在窗外窺望時的特寫,以及嫖客背上的鬼臉刺青,接著跳到信雄錯愕呆滯的表情,再跳回笙子,她顯露出了惶恐和無奈。一連串的特寫,讓我們和信雄一起迎接這猝不及防的事實。就在信雄呆滯的表情中,我們了解他心裡正試圖將眼前這個奇怪的女人,與前幾天和藹可親招呼他的鄰人母親,互相連結起來。然而以信雄的小小年紀,又怎能同時接受兩者的區別呢?
這一場最後還有幾顆特寫作收尾,是信雄和喜一相望無言,以及信雄倉卒離開後,喜一目送他時的憤恨表情。我們可以知道,好強的喜一深深以母親的職業和家庭環境為恥,被外人揭穿後,更是無地自容。
本片也從少數幾顆大遠景鏡頭中得到強大的氣氛張力。最有力的應屬喜一蹺課、獨自一人在學校操場上玩耍的幾個畫面。攝影機遙遠地凝視著他,使我們感同身受他那種像被世界遺棄般的疏離感。
▲喜一與同齡孩子的疏離和內心的孤獨,透過大遠景鏡頭呈現出來。
暗喻與象徵
不僅是鏡頭語言的橫剖,《泥河》也精心縱切出許多暗喻性的事物。宮本輝用河水的上下游、此彼岸,來暗喻孩子們從純真(innocence)過渡到世故(experience)的歷程;《泥河》通篇所要探討的主旨就在孩子的純真要如何與世故妥協,並且在妥協的過程中會付出怎樣的代價。小栗康平遵循這個主旨,用了許多象徵性的安排來呈現。
小食堂裡篠田叔叔和信雄一起吃冰的那場戲中,篠田半開玩笑答應信雄有錢買貨車時,就要把馬送給他。天真的信雄誤將它當作是一個誓約。後來信雄感覺到自己的信任遭到背叛了,就在他親眼目睹篠田因車禍而死的那一刻。當時信雄母親也趕到了現場,趕緊用手遮住信雄的眼睛,試圖阻擋這「世故的」殘忍景象侵襲自己太過年幼的孩子。但信雄早已看到了這一切,死亡降臨得如此突然、真實,生命本身以及大人對他許下的諾言,在經歷過這場惡夢之後,已經開始令他懷疑了。
《泥河》也具有豐富的象徵結構。片中藉由一個和信雄同齡卻比他更窮困的男孩──喜一,大大凸顯了信雄內心的憂慮。信雄從家中二樓窗戶望見喜一在橋上鬼鬼祟祟,好像正打算偷篠田遺留在馬車上的貨物,他按捺不住,在滂沱大雨中前去阻止。
後來他倆能夠成為好朋友,並不是因為喜一理解到當一個小偷是不對的行為,而是因為喜一是一個喜歡分享他的幻想世界的男孩。他告訴信雄河水裡藏有一隻巨大的鯉魚,並與信雄約定這是兩人之間的祕密。(鯉魚也是一種象徵,雖是很普遍的養殖魚,但受到日本人高度崇敬,每年五月五日的男孩節都要懸掛鯉魚旗來頌揚男孩的勇氣等美德。)
信雄很快就被喜一的說話方式吸引,儘管他們在各方面都如此不同;而這條虛無的大鯉魚,又成為一個專屬他們的誓約,就此連結起兩個男孩純真的世界。他們一個來自橋的這端,一個來自橋的那頭,雙方在橋上相遇,橋的另一邊就代表他們各自未知的境地,等待他們探索。
對信雄而言,喜一住的廓舟代表了這趟探索的最黑暗面,也是一個終極點,每一次的拜訪都讓信雄對照了自己幸福的家庭。在廓舟上,他第一次體會到社會階級的差別,因此感到沉重、心神不寧,但又無法向父母訴說。那種生活樣貌抹滅了信雄的一些純真,使他成長,雖然這過程是痛苦而絕望的。
▲喜一的鞋子破了個大洞也不以為意,惹來信雄好奇的目光。
▲朋友的母親是娼妓,這對信雄來說是無法理解的世界。
在篠田叔叔死後,信雄第二次被死神帶領走向複雜的成人世界,是因他目睹了一起漁人落水的意外。
有個清晨他不經意地在窗戶旁看見一個漁人將小舢舨泊在河中央,正往水裡撈著什麼,他瞥了一眼熟睡中的父母,再看河上,那艘船上就沒了人影。他趕緊叫醒爸爸,爸爸帶他去報警,信雄告訴警察他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只知道那個人進到水裡就再也沒有起來。然後,他也把河裡有條巨大的鯉魚、可能會吃掉那個人的顧慮也告訴了警察。但他很快意識到,他違背了和喜一之間的誓約,把祕密說出去了,就像之前篠田叔叔違背了要送馬給他的誓約那樣。他感到自己也成了像大人一樣不守信的傢伙。
警察只是輕描淡寫地應付信雄,把他的說詞當笑話,這讓信雄更心煩,覺得自己被愚弄。雖然爸爸在一旁給他一個鼓勵的微笑,然後幫著他說話,但成人世界的殘酷已經再一次傷害了他的心。信雄見識到死亡是如此真實而靠近的,不再是遙不可及的歷史或虛幻的童話故事。
信雄第三次經歷的死亡意象,是在父親帶他去醫院探望因癌症將死的親生母親(也就是他父親的前妻)時。生母舉起疲軟無力的手在一顆特寫中尋求著信雄的手,然而信雄只是站著不動,不知該作何反應。因為眼前這個被稱作是他生母的女人,對他來說只是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爸爸將信雄的手輕輕扶起去握她的手,這個鏡頭清楚顯現了信雄對死亡與被揭穿的現實的遲疑和抗拒。
在這裡,父親引領的手,完全和當初母親不讓他看見篠田死狀的手是背道而馳的。以前母親的手是保護他不受世故的襲擊,如今父親的手則引領信雄從天真走向世故,伴隨著父母的愛和他自己對世界的領會,直接面對殘酷的現實。後來離開醫院時,信雄看見路邊表演戲耍的小丑,只有沉默和心不在焉,因為死亡在當下對他來說太過真實,真實到奪走了一切童趣幻想對他的吸引力了。
▲信雄前往探視被父母隱瞞了九年的親生母親。
整部片中,信雄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體驗了生死、謊言、階級,和父母對他仍然保有的愛,從而漸漸脫離了純真的本質。
父親和信雄、喜一立下「君子之約」,如果考試成績好,就帶他們去天神祭典玩,後來卻離家失蹤。信雄和喜一在橋上抱怨他是騙子,決定兩個人自己去參加天神祭。不久前,信雄才剛殘酷地明白與他朝夕相處的媽媽並非他的親生母親,現在又意會到,連這個疼愛他的爸爸也都是未必可信的。
當晚他們因為把錢弄丟了而提早從天神祭回來,信雄違背了先前和父親的約定──天黑後不去喜一他們家。這是信雄第二次背信。從前他把大鯉魚的事情告訴警察只是無心之舉,但這裡或可視作他對父親的報復心態,以及開始懂得世故的一種跡象。
喜一教給信雄一種遊戲,把浸過油的螃蟹用火柴點燃,然後看著牠們痛苦掙扎死去。螃蟹在許多日本童話故事和民間傳說中,經常被塑造成溫厚老實的個性,受到人們喜歡,最有名的莫過於《猿蟹合戰》的故事。在故事裡,螃蟹媽媽和螃蟹寶寶被猴子誆騙、欺負,飽受折磨,就像那些在底層社會苟延殘喘的人們一樣;而在螃蟹媽媽死後,她的孩子們終於展開報復,殺死猴子。這彷彿又是對喜一野蠻性格的暗喻。
▲喜一教信雄玩燒螃蟹的殘忍遊戲。
某方面而言,喜一這種性格和舉動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特別是一個在粗糙且缺乏父母關愛的環境中長大的孩子。但是信雄呢,他在一個相對較完整、寬裕的家庭中成長,雖然曾聽爸爸講過許多戰爭中的殘酷,但至少父母對他一直是慈愛和包容的,所以信雄比起喜一,確實少了一些足以跨越純真走向世故的動機。等我們看到這裡的時候,早已可以理解為什麼喜一這樣年幼的孩子會發明出這麼殘忍的遊戲,用他自己的方法來進行一場小型的殺戮。
《泥河》的尾聲,這些在焰苗中掙扎死去的螃蟹,和漸行漸遠的廓舟,似乎就象徵著一段友誼和純真之心的完結。我們也看見了故事裡的三個孩子,透過屬於成人世界的某些手段,將成長所帶來的痛楚,和他們的童年生活不停攪拌;其中揚起的泥沙,漸漸混濁了他們心底原本清澈的小溪流。
▲廓舟生活居無定所。喜一追著船跑,仍不及向這份短暫的友誼告別。
(上集參見延伸閱讀)
圖/The Japan Foundation, Bangkok、Japan Society、CinemaTal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