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素克洛(Russell Crowe)與雷恩葛斯林(Ryan Gosling)共同主演的《假會徵信社》(The nice guys)是部引人入勝的偵探喜劇，莞爾又充滿復古風情的劇情以及悠哉而不浮誇的笑料。觀賞此片另一項意外的好料，竟是看見了好久不見的冷硬派偵探，而且純度甚高。在此就先淺談冷硬派風格。
起於20世紀前半，冷硬派(Hardboiled)偵探小說曾風靡一時。若用現在的標準來看，這類故事可說是情色與暴力元素的翹楚，豔女、拳頭、刀槍血光層出不窮，更重要的是，負責破解事件的偵探都不是傳統的正派人物，充滿頹廢色彩，不認真工作、酗酒、鬼混、上床、騙錢、打架、用藥、離婚、被捕，大量出入於社會底層邊緣。
所有流行都有退潮，冷硬派也漸漸沒入時代更迭中，雖說冷硬派本身就是走大眾娛樂路線的產品，但過多使用裸體加屍體的刺激效果，讓產出變得千篇一律，觀眾總有嫌膩的一日。然而，與其理解成一種風潮的沒落，不如看作是流行文化養分的演進與堆疊，純冷硬派的文本或許不在鋒頭上，但它的元素不論經由影響力或是衍生，滲進後來的文化商品中。英雄可以頹廢，甚至可以無恥，至少表面形象可以無恥。
現實中我們難以接受壞人，而電影有主角威能撐腰，主角即使是個歹徒，觀眾受到情感同步效果，仍會站在其立場設想。不過冷硬派這種有「操行問題」的主角，在東方文化恐怕仍和主流有段距離。這幾年來台灣觀眾也很少有機會遇上較高純度的冷硬派推理電影。比較接近者，如2006年的香港電影《傷城》一度在宣傳媒體上建立此片冷硬派的色彩。片中金城武飾演的私家偵探，生活糜爛加上酒精中毒，內心深處埋著不為人知的傷心往事，的確初步符合冷硬派的感覺。不過金城武的演出仍是太過風流瀟灑、深情俊秀，甚至對工作很認真，和典型冷硬派主角那種粗殘硬漢相去甚遠。
另一部冷硬派候選是2014年的日本電影《渴望》，主角方面合格很多，役所廣司飾演的退役刑警，別說落魄粗魯，還有輕微精神問題，並且有家暴習慣。在電影中甚至為了復仇去強暴良家婦女，這樣人格之「壞」簡直超越冷硬派硬漢的底線。一般的冷硬派小說，主角不管多麼匪類，在最後還是能擠出那麼一絲正義感，搞定案件收拾惡人。另者，《渴望》的故事線與題材概念，還是根植於日式推理的迷亂懸疑與人性糾葛，和美式冷硬風格那種直接、激烈、濃厚的情感爆發不在同一條路上。
文化是一場流動，如同爵士樂滲入藍調、民謠滲入搖滾樂、聖歌滲入靈魂樂曲，大眾文化的衍生和承襲宛若溪河海洋，多脈相承。當年冷硬派小說留給世人的硬漢形象，現今早已普遍被運用在各種電影裡，尤其在美國，硬漢角色已稀鬆平常的不值得引起任何驚奇。端看美國流行文化的過程，很難說與當年冷硬派的果實無關。即使現實上冷硬派偵探只會說打就打說幹就幹的故事線很難再滿足觀眾，《假會徵信社》則是精準的使用冷硬派的骨幹，活用於黑色喜劇的現代劇情裡，溫故亦知新。我們可以看到兩位主角，羅素克洛飾演的打手殘暴凶狠，但對工作仍秉持個人原則，對自己有如社會蛀蟲的生涯懷抱著自我哀悼的一面。雷恩葛斯林扮演的私家偵探則是接工作拚鬼混，只想多撈點客戶的錢，能力其實不若表面上可悲，內心的缺口是對家庭懷有無法釋懷的遺憾。
電影的開場是轎車墬谷，全裸的A片女星身亡於車上。兩位主角受委託追查另一位性感美女艾蜜莉的行蹤，本來只是個尋常任務，但追查的過程中發現她和死去的A片女星似有關聯，加上相關人士皆一一離奇死亡。性感、暴力、頹廢的標誌都到齊，謀殺也到位，至此完全是典型的冷硬派偵探故事格局。查案過程免不了打幾場架，開槍射來射去但不會隨便射死人，隨處找人問話多半會被討小費，心情好時給鈔票，心情若差就送拳頭。主角總是能在一堆雜亂物品中莫名地找到關鍵的小東西，紙條、髮夾、帳單、或是沾血的襪子之類的，偏偏這不起眼的玩意都往往是關鍵線索，如此方便門在其它類偵探故事肯定太過輕率，但對於「老子管你那麼多」的硬漢是可以接受的。故事越來越驚險，線索指向的幕後人層級似乎也越來越高，到最後發現那不是小人物可以對抗之時，主角內心裡冬眠已久的僅存正義感卻正好醒來，想為自己失敗的人生拚點志氣或尊嚴，無懼的前進對決大鯨魚。
這些有如公式般的結構讓劇情撰寫不太花上腦筋，但新意加入後感覺又不一樣了。《假會徵信社》場景選在70年代洛杉磯，離冷硬派顛峰期有段距離，不過從2016年往回看，復古的視覺效果同樣，觀眾不會太在乎70年代或30年代，反正就是個不能用手機和網路的時代，大家插肩而過多少得靠點運氣。荒謬喜劇原料是當年硬漢故事裡不太可能有的，過去的硬漢有的多半是悲情，以及對抗悲情的滄桑。《假會徵信社》不讓硬漢的強悍太過做作，出槌放槍是家常便飯。雷恩帶著的聰明女兒得幫爸爸開車，小鬼也在任務中起到神奇效果。最重要者，故事裡死亡的A片女星有位年邁阿姨，堅持在女星身亡後仍然看見女星出現在房子裡，這個看似搞笑的靈異謎題，最後被偵探精妙破解，成為劇情關鍵之一。「解謎」向來不是硬漢故事的花樣，但電影仍送給觀眾「真相只有一個，一切謎題都解開了｣這份本格推理才有的禮物。
幽默取代血漿，硬漢增添了吐槽，減少掉瘀青。市面上號稱黑色喜劇的作品不少，反而留有硬漢這項大遺產的冷硬派偵探少有翻身契機，現在影視裡各種私家偵探也多偏向全能或瀟灑的形象。難得《假會徵信社》替我們留下些許偵探的壞模樣，並懷念一下復古的查案模式。隨著競爭激烈，當代故事文本必須給觀眾提供更詭譎更懸疑的華麗食材，而剛直無退的冷硬派，像是顆陳年老鐵蛋，值得我們多稀罕一點。
圖／International Movie Databa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