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紐約(New York)對應著英國的約克市(York),英國的第二大城曼徹斯特來到美國也有了一個能呼應鄉愁的地名:位於麻州的「海邊的曼徹斯特」。
電影《海邊的曼徹斯特》在去年十一月上映,旋即獲得普遍好評,並於今年二月榮獲第89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男主角和最佳原創劇本兩項大獎。本片原本是身為麻州人的麥特戴蒙要自導自演的(他想演的就是冰山男主角李錢德勒),後來因為檔期衝突而將男主一角讓給同為麻州人的好友凱西艾佛列克,自己則退為監製;而本片的主要場景也都位於麻州,因此說這部電影為一成功的「麻州片」也不為過。但就在本片贏得多方讚譽的同時,有一股懷疑理論也在討論圈中悄悄萌生,並在其獲得奧斯卡獎後被炒得更加沸揚:《海邊的曼徹斯特》可能是一部奧斯卡釣魚片!
「奧斯卡釣魚片」(Oscar bait)這詞最早出現於1984年,是指一些特別選在接近奧斯卡等重大電影獎項頒獎季前釋出(接近年底)並具備許多容易得獎或被提名的電影要素特意用來迎合評審口味的非商業型電影,這些奧斯卡釣魚片多數是藉由得獎或被提名後增加的人氣與知名度來提高之後的票房收入。當然非商業片叫好不叫座而賠本的機率極高,片商盡力想提高票房情有可原,但奧斯卡釣魚片確實是一極具諷刺意味的貶稱。
那麼,《海邊的曼徹斯特》到底是不是一部奧斯卡釣魚片呢?
奧斯卡釣魚片最常見的劇情類型是戰爭或歷史史詩,再來就是受身心殘疾痛苦之人的奮鬥故事,但無論哪一種基本都是在描寫主角擺脫過去的罪惡夢魘並成功踏出新人生的第一步,而整部電影即是改變的過程。回頭來看《海邊的曼徹斯特》,男主角李錢德勒在遭逢讓他失去家庭的巨大變故後一蹶不振,離開故鄉在波士頓當著頹廢的修理工消極度日,直到他哥哥喬過世後為了處理後事,李才逼著自己再次回到傷心的故鄉「海邊的曼徹斯特」,也獲得了走向新人生的契機。因此就背景故事而言,《海邊的曼徹斯特》確實還挺像一部奧斯卡釣魚片的。
但這部片的精要之處從來就不只是背景故事而已。
先看電影的第一幕:李和哥哥喬和姪子派翠克一起乘船在海上。李當時還手把手教導年幼的派翠克使用釣線,可以說是電影中最溫馨的畫面。若是典型的奧斯卡釣魚片,這樣的溫馨過去畫面通常會被特別強調,例如聚焦在角色當時幸福的表情或背景透著溫煦的陽光等,以過去的美好來反襯出主角現今的可悲。但《海邊的曼徹斯特》卻沒有,它選擇用一個遠鏡頭映照著這段幸福的時光,遠到觀眾都無法看清李的臉是否真的在笑,快樂的情緒彷彿被忽視一般。如此的畫面將李的悲傷帶到了更沉淪的層次:對李而言,那些真實存在過的快樂回憶離現在的他很遠很遠,遠到不像真的,過去的美好如今只是在諷刺他現在的慘狀。
光是開頭就能明顯看出《海邊的曼徹斯特》與一般的奧斯卡釣魚片大不相同。
在描述主角振作的過程中,奧斯卡釣魚片還會添加一重要的情緒表現:崩潰。這種崩潰通常是角色在經歷創傷一段時間後壓抑已久,在療傷過程中因接觸到與創傷相關的某一事物而突然爆發,而且是非常嚴重的崩潰,大哭大叫甚至自殘。而通常在崩潰過後,離主角成功振作的日子也不遠了。
電影中李的姪子派翠克的崩潰就還蠻典型的:看著一堆被冰凍的雞肉聯想到還安放在冰櫃中的父親,原本都冷靜以對的他突然失控嚎啕大哭。乍看可能會覺得這崩潰來得有些故意突然,但其實仔細回顧電影中的片段會發現早已有機可循:我們第一次看到青少年的派翠克是在李來到學校準備載他去醫院的時候,當時的派翠克正在打冰上曲棍球,他也是站在冰上聽聞他父親去世的噩耗。來到醫院的派翠克目睹身在冰櫃的父親遺體說了一聲「夠了!」後立即轉身離去,在討論下葬事宜時又不斷問李能不能讓父親早點離開冰櫃安葬。一直到派翠克在冰箱前的崩潰,我們能發現他面對父親去世衍生出的所有負面情感都是建立在「冰」的意象上,而崩潰正是這種情緒逐漸鋪陳下的結果。這樣看來,說派翠克的崩潰是突發性的似乎太過淺薄。
相較之下,身為主角的李的崩潰狀況倒是很單一:揮拳。當他身在酒吧周圍有人時,他選擇向跟他對上眼的男人揮拳;而當他一個人在屋子裡周圍沒人時,他就選擇對窗戶玻璃揮拳,受傷了也在所不惜。有點白目,有些自殘傾向,但也就這樣而已,沒了,除了剛失去家人時想拔槍自盡那一次,我們沒看到李出現比揮拳更嚴重的崩潰。我們甚至鮮少看到李哭出來,當然在片尾李跟前妻重新對談時他的眼眶已接近潰堤,這原本是讓李好好崩潰一次後重新振作的機會,但李不斷堅持著「我的心已經死了」並拒絕再次像個正常人般過活。李拒絕劇烈的崩潰,同時也拒絕了重生的可能。
就以上看來,《海邊的曼徹斯特》完全不是一個典型的奧斯卡釣魚片,甚至有很多重要的情感營造都跟奧斯卡釣魚片背道而馳。而這樣的與眾不同很大一部分原因出自於主角李身上:他雖身在贖罪與救贖的道路上,但他拒絕被救。在李終於放棄將姪子派翠克帶去波士頓,而被派翠克反問為何不跟他一起住在海邊的曼徹斯特時,李只是一直說著他做不到,他沒辦法再過著正常人的生活,無法交際,無法戀愛,更不可能擺脫過去的夢魘。
可能會有人問:其他人包括他前妻都撐過去了,為什麼李就是不努力好起來?
而這部電影問的另一個問題是:為什麼一定要好起來?
李和派翠克,在喬死後一同走在成長路上的兩人,在整部電影的「過程」中不斷體驗著「異鄉人」的心境:在遭遇變故後被周遭要求著要悲傷,在悲傷過後又被要求著要康復!李從一開始得知喬過世的消息後趕來醫院的冷漠態度就開始引起旁人的側目;跟派翠克住在一起時派屈克的女友之一謝爾薇也曾懷疑過李似乎只關心屍體運送的價錢問題。直到喪禮來臨,李的畫面的周圍依舊模糊,他依舊無法跟周圍的人融入同一個悲傷的背景與環境中:他不是不悲傷,但就是無法表達出跟周圍的人同等份量的悲傷。同樣的,派翠克在父親過世的第一天晚上選擇跟朋友們一起聊《星際爭霸戰》,還跟謝爾薇做愛;看過殯葬業者那比他們叔姪兩人還要悲傷的神情後也偷偷跟李抱怨:「難道他以為我們不知道那是他的工作嗎?」在兩人看來,這個世界為他們悲傷得有些荒謬。
而李面對的又更慘一些:他同時被周圍的人(包括派翠克)要求從過去的傷痛中康復,好像恢復成正常人積極過活是他身為人的天性和義務,但就好像這世界要求他「面對哥哥的死要哭得死去活來」是荒謬的,這世界要求他「一定要康復」不也很荒謬嗎?如果他真的做不到,難道就應該被譴責嗎?真的沒有傷是無法復原的嗎?既然李一直害怕跟別人相處深了會再次不小心傷害到他們,他為何不能理智地選擇遠離?他的選擇難道就一定比較差,比較不負責任嗎?
當然,到了電影結尾李還是有稍稍改變一點:他願意讓派屈克不定期地到他家住,往後他不會再完全孤單一人了。或許這跟他哥哥喬死前的期望有些落差,或許這不是觀眾所喜愛的「奧斯卡釣魚片式」的完美復原結局,但《海邊的曼徹斯特》藉由主角李的選擇讓我們明白:請不一定要好起來,是獨特,是真實,更是一份對心傷者的溫柔。
(圖片來源:IMD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