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世界背後總有殘缺?《泥河》(上)】 | 電影介紹 | Kowen

1956年的大阪安志川河口,那是二戰過後的第十年,九歲男孩信雄與父母同住在河畔木屋裡。在那個時代,戰爭的陰影仍然留存在日本人民心中,大人們幾乎都曾直接遭受戰爭帶來的傷害和恐懼,而小孩子們則飽嚐戰後生活之苦。

有一天,河的對岸來了一艘廓舟(娼妓居住與工作用的房船),在此停泊。船裡住著一個賣淫維生的女人笙子,和她的兩個孩子──銀子和喜一。後來橋上發生一起死亡意外,讓信雄和這兩個孩子相遇了。信雄原本平靜無波的童稚心湖,在接觸了這個比他更貧困複雜的家庭之後,悄悄地掀起了漣漪;銀子和喜一也透過和信雄家的來往,漸漸發現自己在同儕與世人眼中地位的卑下。故事便圍繞著這三個孩子,用他們純真無邪的視角,去探索這個蒼茫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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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河》主要人物關係圖。

故事時代背景

《泥河》以二次大戰和韓戰為背景,當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後,開始受到同盟國軍事占領。因戰爭期間消耗大量物資人力導致經濟蕭條,百姓生活陷入困頓和絕望之中,對政府失去信心。

而故事中的場景大阪,當時是日本重要的重工業發展區。雖然如此,仍有許多低下階層的人民聚居在河濱,過著貧窮、互利共生的生活。信雄一家在河畔開的小食堂和經常光顧的勞動工人們,即是呈現了那樣的生活環境;以船為家的松本一家則是更困苦的例子。男人們都經歷過戰爭的傷害,例如信雄的爸爸和篠田叔叔以前曾是戰友;篠田在戰場上被傷了一隻耳朵。我們也看到喜一說從爸爸那裡學來許多軍歌,這個「爸爸」卻從未出現,便可猜想他是亡於戰爭中了。

在韓戰之後,由於美軍向日本採購大量物資,日本成為獲益的一方,出現了所謂的「神武景氣」,擺脫了二戰以來的社會低氣壓,人心受到強大的激勵,報紙上更出現了「戰後期就要結束了」這樣積極樂觀的標語。諷刺的是,在信雄父親的眼中,或觀眾的眼中,卻看不到在這條泥濁的河邊有任何一點經濟起飛的愉快氣象。對於那些窮苦人家來說,根本沒有任何分享資源的機會,經濟的興旺和喜悅似乎與他們毫不相干。而這個時代的孩子們,雖未能理解戰爭的可怕,可是他們仍必須竭力忍受戰爭所帶來的貧瘠,並等待過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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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上樂觀的戰後經濟復甦標語。

50年代也是本片原著小說作者宮本輝和導演小栗康平的童年時期,與故事中的孩子們年紀相仿。因此片中也重現了他們的童年印象,例如踩鐵罐、滾鐵圈、看電視轉播相撲比賽、參加天神祭典等等,都是那個時代裡令人難忘的活動。

小栗拍攝《泥河》,目的不在為社會或政治激進份子發聲,他說:

「我屬於那個不懂戰爭也不懂我們父母在戰爭期間與戰後經歷了些什麼的時代。我想要去發掘當時他們的那種勇氣以及他們的生存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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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電視轉播相撲比賽是戰後許多日本中產階級人民共同的回憶。

河川的象徵與作用

河川在宮本輝的文字裡,是一種精神象徵;而在小栗康平的鏡頭下,也成了一種用來抑制悲傷的利器。

在銀子與喜一第一次到信雄家作客的時候,信雄的媽媽為銀子換上漂亮的新衣裳,起初銀子顯露出所有那個年紀的小女孩會有的喜悅模樣,但當她看著信雄爸爸變魔術逗著喜一玩的時候,卻漸漸收起了天真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世故的深沉和憂鬱。她把衣服退還給信雄的媽媽時,我們彷彿可以從她的眼神裡感受到她不願依靠他人的決心,以及對自己未來命運早有覺悟的一股哀愁。但銀子年紀實在太小了,大人世界的複雜情感又豈是她能夠負荷得了的?後來當她和弟弟還有信雄來到橋上凝望著河水的時候,就喃喃說道:「信雄媽媽的身上,有肥皂的香味。」這時候銀子壓抑的情緒是非常劇烈的,小栗卻藉著黑白的畫面、夜晚陰暗的河水,及一艘從橋下緩緩駛過的船,來冷卻觀眾的情緒,也抑止了銀子可能掉下的淚水,轉為一種平靜的傷痛。

小栗康平如此敘說他對《泥河》片名的想法:

「春天的水是純淨的,可是當它一路流向大海,一開始是小溪,接著匯流成河,它就變得越來越泥濘。這些淤泥其實只是這條河的構成要素之一,畢竟一條河是須要同時有泥土和水才能成形的。同樣的,即使孩子們就像春水那樣純淨,可是終究要有人性的淤泥、生命的經歷,還有快樂、悲傷的體驗來滋養他們長大。這是我想在我的電影裡去歌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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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子:「信雄媽媽的身上,有肥皂的香味。」

故意的黑白,仿戰後電影風貌

《泥河》攝製於1981年,故事則設定發生在1956年,為還原這二十五年的時代差距,除了將畫面侷限在特定的範圍,避免任何「劃時代」的景觀出現外,刻意在彩色電影普及的年代使用黑白畫面,也是一帖良方。

此外,由於戰後十年的日本正值民生凋敝、百廢待興的時期,故此時期的電影傾向於描寫社會問題,凸顯戰爭帶來的傷害,並且同情低下階層人民的生活。馬車伕篠田在戰爭中失去一隻耳朵,導演藉信雄的視線給了他耳朵一個特寫,讓我們看見他毀損的耳朵而感受到戰爭的可怕。信雄父親後來也因好友篠田之死,向妻子嘆道:「在戰爭中戰死我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我本來以為,連在戰爭中都沒死,他一定會好好活下去的……」此時又特寫了父親腳上一道長長的傷疤,並帶至他深沉無奈的表情。

另一個例子是信雄的母親貞子,她不是信雄的生母,但她和丈夫一直對信雄隱瞞著。直到某天有人來轉告,說信雄的生母病危,想見兒子最後一面時,貞子內心長年隱忍的掙扎和愧欠,最後迫使她跪倒在病床旁哭泣。

儘管人心壓抑,生活貧窮又飽受宿命的折磨,仍能秉持正直之心處世的成熟人格,同時能夠消極享受生活中的小樂趣,這些人物特質都支持著電影的真實性。小栗有意從各方面去拍出具有戰後時代特色的電影風貌,無論影像或角色,大致上都頗為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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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向信雄揭露「生母另有其人,而且已病危」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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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本姊弟倆受邀到信雄家玩,喜一開心獻唱父親曾教他的軍歌。

鏡頭特色

片子一開始,我們從緩慢抒情的配樂中便感受到小栗選擇用一種從容的步調來說故事。從每顆鏡頭平均約15秒的長度來看,也可以察覺小栗刻意的慢,讓全片氛圍給人更加意味深長的感受。

開場上片名與主要演員字卡時,我們看見一個小男孩在橋上向河水扔石頭玩,然後有幾顆接連的空鏡,包括橋墩、漂浮著雜物的骯髒河水、在河邊撿拾貝類螃蟹的人,和一家小食堂,煙囪正冒著炊煙,橋上有人騎腳踏車經過等等,慢慢建構出信雄生活與成長的地方,也是故事的中心舞台。

小栗在本片中經常使用主觀特寫鏡頭,來塑造、詮釋某些對白難以表現的心理狀態。例如有一場,小食堂裡父親正在做燒餅,父親的好友篠田在一旁吃刨冰,信雄下樓來跟父親討餅吃,父親給了他一塊小的,信雄因不滿而嘟囔著,這裡表現的是一種小家庭和樂的氛圍。但當信雄看見篠田受傷畸形的耳朵時,一個耳朵的特寫,同時帶到篠田的表情,篠田注意到信雄異樣的目光而微微變了臉色,然後信雄低下頭不敢再看。因為穿插了這個特寫,即使信雄沒說話,我們也發覺了他對那隻耳朵好奇又害怕的心情。

另一個例子是當篠田後來在橋上發生車禍而死時,信雄看向旁邊那匹替篠田拉車的馬,此時導演給了牠眼睛一個特寫,接著場景就跳到了當晚輾轉難眠的信雄。這個鏡頭和日夜之間的跳接,讓我們知道這起意外與死亡的景象不斷縈繞在信雄心中,對他造成很大的震撼。或許對信雄來說,誓約的破滅遠比死亡的意義來得真實,因為篠田曾答應要把馬送給他,如今卻不可能實現了。我們在此體會到了一個孩童的沮喪與私心。

另外像是信雄看見喜一的破鞋時,也有一個鞋子的特寫。喜一發現信雄在看他的鞋,不以為意地笑,信雄卻面無表情望著他。這裡不言而喻的,是信雄發現一個比自己更貧窮的同齡孩子時,那五味雜陳的感受。

(下集參見延伸閱讀)

圖/The Japan Foundation, Bangkok、Japan Society、CinemaTal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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